(一)土地:原始的眷恋 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 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 它似有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 任凭磷火跳跃,蛙声喧腾 (昌耀《车
(一) 土地:原始的眷恋
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
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
它似有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
任凭磷火跳跃,蛙声喧腾
(昌耀《车轮》)
在提笔写下这首名为《车轮》的诗歌的时候,年轻的昌耀大概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竟会因之发生巨大的转变,而他在此诗中所描摹刻画的“车轮”形象,亦会如谶言一般不断映照出自己的人生轨迹。1957年,在那场著名的“反右”政治风波中,包括了《车轮》《野羊》两首短诗,总题为《林中试笛(二首)》的作品被“用大字报的形式抄写出来,提前‘发表’在了会议室的墙壁上” 。面对当时通行的做法,缺乏政治头脑,束手无策的昌耀只得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批判声,戴上了“右派”的沉重“荆冠”。多年后,当昌耀将这两首诗以其本来面目收入总集,成为《昌耀诗文总集》中唯一正式发表又未经任何改动的孤品时 ,他对历史的态度依旧是如此不屈不挠、坚定不移,仿若路边那只被弃置的残缺车轮一般,安静地等候着时间公正的评判。
实际上,“车轮”的形象并非孤立存在,昌耀在同时期的《高车》《寄语三章》《我躺着。开拓我吧!》等诗篇中都有意涉及到了与之相近的“车轮”及其相关的意象。“地平线上那轰隆隆的车队/那满载钢筋水泥原木的车队以未可抑制的迅猛/泼辣辣而来,又泼辣辣而去,/轮胎深深地划破这泥土。大地啊,你不是早就渴望这热切的爱情?” 就外在形象而言,车轮始终与土地维持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进行着零距离的交流与沟通。静静躺在长路边的车轮,是以守望和眷恋的亲密姿态依附于土地之上的。在流放的岁月里,车轮不仅是以昌耀为代表的下放者们在劳作过程中赖以运输原料的基础流动工具,也是落拓囚徒殷切凝视的目光向着远方的无尽延伸,连接着由此即彼的道路,轮转着由昨至今的岁月。“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 在百废待兴的青海大地由原始古朴向现代繁荣缓步迈进的历程中,车轮凭借无可替代的基础性作用,获得了崇高的地位和持续的关注。车轮支撑起维系勘探者们生存基础的物资,而土地又以其更为广阔无私的面貌支撑起万千翻转的车轮。千纵万横的车辙印下,车轮实际参与到了土地改造的活动之中,是最为熟悉土地由过去走向新生的全过程的直接见证者。滚滚而前的车轮象征着对美好未来的期盼,也代表着隆隆开拓的热切进取。在四望无际的荒原,车队承载着一批批新探索者奔向未知,改天换地的重任与目标,以全新的速度改变着最为原始的风物,流转着边地男儿们拙朴淳厚的热情。
在全民一心、开地垦荒的热潮之外,车轮还以其俯首黄尘的谦卑姿态,成为了边疆流民们深扎于青草荒石之间,束缚于广袤高原之上的符号式代言。在长达二十二年的放逐生涯中,昌耀曾先后流徙于湟源下若约村、西宁南滩、祁连山八宝农场、新哲农场等地。然而,无论是何次迁移,带给他的都是无形的精神镣铐,莫测的个人前途,和一成不变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式的垦荒生活,如车轮翻覆,总是回归原点。然而,恰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劳役苦行中,昌耀与脚下土地的关系却不断升温:土地为人的生存持续提供着基础的必需品,人又以大刀阔斧的开拓渐次勾勒出土地全新的面貌与生机。在情感的相互赋予与意义的深层挖掘中,昌耀与土地在无形间构成了相互依存、无从舍弃的深刻联结。1959年夏季,正是大饥荒席卷肆虐荒原之际,日复一日行进的昌耀突然停滞了疲于转动的车轮,脱离部队停留在了一片密林中,就着简易的行李枕躺在了未经改造的土地之上,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一个夜晚 。这番景象,后来被他本人忠实地记录在了诗歌《荒甸》里:“我不走了。/这里,有无垠的处女地。” 任性的浪子借着执拗的姿态与语言,化身为虔诚守候的“车轮”,俯身将广阔的大地拥入怀中。“人-车轮-土地”的关系层次得到了重组,“车轮”以抽象的方式与人合为一体,牢牢附着于深厚的土地之上。昌耀以精神对接的方式实现了与土地原始的融合,他躺着,将全身心的信任赤诚交托:“我要/给你那旋动的车轮以充实的快感。/而我已满足地喘息、微笑/又不无阵痛。” 仿若一位初经分娩的新妇,把满怀着爱与深情的血水乳汁汩汩注入大地的温床。长久以来的朝夕相处,构筑起了人对土地毫无保留的接受,实现了彼此间位置的互换,在人改造土地外在面貌的同时,土地也在改造着人的内在气质。在为人们打上独有印记,吸收人们成为土地庞大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的过程中,原始的爱抚呼告响彻山川原野。